▲文献纪录片《保家卫国》剧照
西山片库
“咱们再把昨天夜里的几处修改逐个检查一遍,必须确保都没问题”,第一次见到郝蕴导演是在文献纪录新片《保家卫国——抗美援朝光影纪实》(后文简称《保家卫国》)的中影数字基地的调色厅里。
“只能先看画面,这里音响只有两个声道,声音效果听不出来”,郝蕴反复嘱咐,担心误会了影片的最终面貌。
几天后的正式采访当天,郝蕴是从新片宣传会上赶来的,“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个环节”,作为一名主攻文献纪录片导演,郝导很少为自己的影片进行商业化宣传,“经费有限,做电影的机会挺少的,所以很感谢这次电影局给了纪录片走进院线的机会”。
▲第2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奖获得者 郝蕴导演
为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中国电影人顶着疫情压力,制作了四部相关题材的影片,郝蕴执导的《保家卫国》是其中唯一一部纪录电影。
“如果一个国家的电影只有故事片,那肯定是要被打问号的。社会的文明程度高了之后,多样化和包容性就会更多被体现,影业生态中也会有所反映。像这次在规划纪念影片的类型时,不同片种也被考虑进来,这样就能覆盖到更广的人群,也为好的影业生态发展提供了良性的发展导向。”
她说,“《保家卫国》最大的特色就是做到了‘原汁原味’,对于当年的部分文献资料,我们同时保留了画面和声音,这在文献纪录片中是很少见的。通常一部文献纪录片,只使用历史画面,贴在旁白稿上,‘老的’声音基本不会用到。在《保家卫国》里,观众不仅能看到70年前的画面,还能听到70年前的人是怎么说话的,直观感受记录声音的演变过程。”
对于“原汁原味”这四个字,郝蕴做了一个形象的解释。“使用的老画面好比是主食面,而老声音就是浇上去的汁儿,最后做出来的就是一碗好吃的打卤面——一个全面展现历史原貌的文献纪录片。”
做这碗面使用的原料在神秘的西山片库,在新影厂工作了近20年的郝蕴也是因为制作这部影片才第一次走进这个片库。“平常大家是不允许进去的,里面都是共和国的影像档案,非常珍贵。这次我们特意打了报告,才被允许进去拍摄。”
毛泽东的演讲
影片片头,横竖一排排胶片架通天高,摄影机在如海般的片库中穿梭,带领观众走入那段历史的记忆。
▲第2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奖获得者 郝蕴导演
“这次制作周期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摄制组检索文献资料就用了一个月”,郝蕴回忆道。“影片中选用了美国纪录片、朝鲜纪录片、中国纪录片,其中有不少画面都是第一次呈现给观众。”
片中有一段一分多钟长的毛泽东的演讲,关于,他说“这场仗(朝鲜战争)的时间不是我们决定的。他们(美国人)要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一直打到,完全胜利!”在这个片段中,毛泽东讲话的声音完全是当年记录的原音。
“这段资料我们找了很久,因为抗美援朝相关的会议太绝密了,几乎没有通知记者参加,所以领导人关于抗美援朝的讲话资料也非常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段画面,但没有声音,因为当年储存画面的影片和储存声音的声片都是分开录制的。再花功夫,终于找到了声片,随即对这段声片进行了第一次的“胶转磁”工作,所以这段声片中的更多独特的选入影片中的声音,是第一次公开的。转磁后的几十分钟的声片,需要与几十分钟的影片合上。当时没有时码记录,如今完全靠手工对应,厂里的老师傅手工合片,手艺啊!
像这样的找寻,郝蕴团队为制作这部影片经历了很多。
“我们的筛选标准就是能感动我们的画面都先挑出来,不只是抗美援朝前线的影像资料,同期我国后方发展生产和生活的画面,例如钢铁厂炼钢和青年学生报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这样的画面都被我们选出来了,这是一个比较感性的过程。”
找到老胶片后,为满足大银幕上映的标准,中影基地的技术部门为胶片进行修复工作。
“现在的技术很先进了,但我很怕把老胶片给修成‘新片’,我要‘修旧如旧’。就像是人老了会有皱纹也会有老年斑,胶片时间长了也会有霉点、刮花、拉丝,所以必要的修复是一定得有的,但有些‘斑点’、‘皱纹’留下来是正常的,这样要比没有生命体征的完美的脸生动得多。”
郝蕴和她的团队就像“记忆捕手”,将70年前的那段国家记忆、个人回忆一点点整理出来。“钩沉,将沉积的东西,钩起来,理解它,再赋予它生命,特别有意义。”在带领观众们穿越时空之前,她要先和采访对象一同回到过去。
转动的老埃姆摄影机
与其他同题材的纪录片不同,郝蕴在这部新片中将镜头和话筒对准了当年的战地记者们,他们当年在鸭绿江对岸没有端着枪,而是扛着摄影机和录音设备,为后方的百姓们传回同胞们在前线作战的画面。而这群人自己,却鲜少出现在聚光灯下。
“这次由于疫情的影响和周期的压力,决定了我们不可能采访到数量很多的受访者,如果只采访某几位老兵的话恐怕挂一漏万,不能展现全貌,所以就只能放弃了这个思路。”郝蕴坦言,这样的选择来自遗憾。旁人说,这也是一种创新。
“创新”一直是郝蕴创作上的关键词,在纪录电影处女作中创新地让故事片剪辑师剪纪录片,成功为纪录片带来了引人入胜的故事感;到前作《马克思》中史无前例地走访马克思曾走过的路,记录下无数鲜活的人物细节;再到《保家卫国》中,请来演员张涵予,献上纪录片旁白处女秀,给了观众很大的惊喜。
“我们片中使用的资料有来自美国当年的纪录片,他们的解说声音是很高亢的;有朝鲜的纪录片,他们的解说声音比较低沉,还有我国的解说原音,因此就需要一个沉稳的声音做横轴,通贯、稳定,我觉得张涵予的声音特别合适。而且他扮演过有抗美援朝经历的老兵,有情怀”。
谈起影片中聚焦老新闻人的初衷,郝蕴说,“当看到那些老资料,就想到了拍摄这些资料的老摄影师,呈现他们拍摄的资料,讲述他们当年的战场经历。那么,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摄影机做战地记录的呢?影片中那台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老摄影机“埃姆”,是八一厂的摄影师高庆声使用过的,他牺牲在战场。储存资料的老片库、放映资料的胶片放映机、拍摄资料的老摄影师、以及他们使用的老摄影机,共同构成了《保家卫国》的叙事载体。
▲曾经报道抗美援朝战争的老新闻人
“我们这次采访了两位当年的摄影师、两位摄影助理、一位录音室和一位翻译联络员。当年的摄影师身边都会配一两名摄影助理,如果万一摄影师受伤或牺牲了,摄影助理能马上顶上来,可见当年随军拍摄的危险是巨大的。
这些老人们最年轻的今年也已经84岁了,最大的已经93岁高龄。这次听说有采访的人来,很多老人前几天就睡不着觉”,面对高龄的受访者们,郝蕴当时的压力很大。“加上疫情,我们也很怕惊扰了老人们,生怕造成他们太激动,采访中对他们也是很保护的。”
当被问到是否还会想起当年在朝鲜的那段日子时,受访的老人沉默良久,之后眉头微蹙念叨着“不待想了,不待想了”。“不待想就是不敢想、不会想了,这种画面就体现了纪录片的魅力,不在于他说了多少,他可能不愿想也不记得了,但他出现在画面里,这就有一种沧桑的力量,非常感人”。
“所以我和摄影师、录音师说,从踏入门的一刻起就不停机,要一直拍、一直录,因为很可能会有突发的意料外的画面被记录下来,比如老录音师王忠礼老人在采访结束时突然颤巍巍地走到我们的录音师面前,与他拥抱,年轻的健壮的录音师,搂着年迈的瘦弱的老录音师,眨着眼睛,噙住眼泪,那个画面很感动,虽然最终因为篇幅原因没有出现在成片中,但我们记录下来了”。
影片中的一大泪点来自于当年的老新闻人再次看到放映机转动,播放当年自己拍摄的战地素材,再次触摸到当年留下来的老埃姆摄影机,念叨着,“这是我用过的那台吗?”
郝蕴说“老人们看到摄影机的一刻,眼睛就有了光,像见到了熟人,我们也捕捉到了他们这种真实的反应。机器很有分量,老人运了口气拎起了摄像机,又现当年风采。但我们当时都担心怕老人举不动被砸到”。
谈到这些历史亲历者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减少,郝蕴语调里带着着急,“如果我们不去采访、不去记录,可能就没了,没了就真的没了。纪录片就像是国家相册,像一个家庭不可能没有相册一样,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纪录片”。
郝蕴将这种捕捉的直觉归因于自己年轻时做过多年电台直播节目主持人的经历,“因为在一个大学生编播大赛中获了奖,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被招考到山西省广播电台做直播,那时候直播才刚兴起,多年的直播工作的记忆训练让我有了这种敏锐”。
最后的彩色
提到影片结尾处的一个特殊的画面,郝蕴说“‘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这是片中《英雄赞歌》的歌词,影片结尾当载着志愿军战士回国的列车驶过鸭绿江大桥时,画面由黑白逐渐变为彩色,我们对这个画面进行了上色处理,就是想给观众从相对压抑的黑白画面中缓一口气,感受到英雄们的牺牲换来的是个更加光鲜的世界。”
郝蕴本科四年历史学的积淀和学养对她的创作影响深远,也注定了她走上文献纪录片创作的道路。
“这次我们首次使用了当年战争进行时,朝鲜拍摄的《告世界》和美国拍摄的《韩战一周年实录》这两部纪录片的素材,为影片提供了客观的国际视角。今天我们制作的影片也会成为未来创作纪录片时查证的资料,它一定是有历史价值和参考价值。”
谈到文献纪录片的现状,郝蕴用“濒危动物”来比喻,“就像濒危动物需要政府的定向保护和扶持,文献纪录片也需要有一个‘涵养’的过程,当这类型的影片多了,影院里放的多了,看的观众也就更多了,这种需求就会出现了”。
虽然已有十几年的文献纪录片创作的经历,但郝蕴始终坚信自己只是这条路上的一颗石子,“我期待真正的大家出现,我相信90后、00后中会出现”。
郝蕴简介:
1992年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导演。中国新闻奖、国家一级导演、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获得者。曾任中央电视台老故事频道“话说《新闻简报》”栏目制片人兼主持人。纪录电视《紫禁城》《我在南极》《向阳红09》《绝秘航程》的导演,《当代中国》《北岳恒山》等系列纪录片的导演兼监制。著有《纪录片创作密码》。